一家五口,四口患艾滋活着,真难
谈“艾”色变
也不能说力气比你多,我们比你们城里人舍得花力气。
我们娶女人、盖屋子都是靠卖血挣的钱,这田地里挣的钱最多也就是不让我们饿死。”
——余华《许三观卖血记》
年,医院,62岁的桂希恩和一位外地来进修的医生聊天得知,“村里青壮年不知得了什么怪病,个个发烧、拉肚子,已经死了一批人。”
桂希恩一听不得了,他曾在美国学过艾滋病病理,当下心内打鼓,这不会都感染了艾滋病吧。
再问其老家在哪,河南省上蔡县文楼村。
事不宜迟,6月底,桂希恩只身到了文楼村,先后抽查两批,共人,半数血检呈阳性。
桂希恩
除了发病特征相似外,这批人无一例外献过血。
桂希恩立即上报当地有关部门,调查信石沉大海,他也被以“破坏上蔡形象”为由,驱离上蔡,难以继续调查。
兹事体大,10月,他到北京疾控中心汇报此事,副总理李岚清给予批示。中央成立艾滋病防治工作组进驻,文楼村成了中国第一个免费接收艾滋病治疗的村落。
文楼村
为了进一步研究,年,“不该管外地事”的桂希恩又做了一项“出格”举动。
他把五名艾滋病感染者带回了武汉家中,同吃同住,医院抽血,他也要亲力亲为。
此事轰动一时,时年32岁的陈为军还在电视台工作,私下拍过几部纪录片,正寻找新的选题。
这天,他在桂希恩家里第一次见到了五位感染者之一,马深义。三个孩子的年轻父亲,一家五口,四人患艾,妻子已经发病。
马深义一家的状况
陈为军脑子一热,就问马深义可以拍摄他们家吗。出乎意料的是,这个农村青年爽快地应承下来,撕片纸,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下了村里的公用电话。
纸片递来时,陈为军用两只手指甲尖夹住了,随即塞进口袋里,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。
起先,还有五家媒体人跟他同做片子,临行前,一个个被击退,就剩他孤家寡人了。
往后,有天夜里,他架着摄像机在文楼村的玉米地里迷了路,又惊又怕,也从没想过放弃拍下去。
桂希恩、陈为军、马深义,三个毫无交集的男人,因为艾滋病,在文楼村找到了交点。
年夏,陈为军架着摄影机来到了马深义家。
马深义的老婆雷妹已经发病了,能起身时,她就拜一拜设在家里的灶王爷。
雷妹拜神
身体上疼痛难忍,更折磨的是,感染后,她毫不知情地又诞下二女儿马荣、小儿子马占槽。
两个孩子,无一例外出生即患病,只有大女儿马宁宁是她染病前生下的,侥幸逃过一劫,也成了家里唯一的健康人。
“哪怕让我当场死了,让孩子好好的,让他们成人立家。后果都是我造成的,我找谁呢。我现在只想把孩子治好。我现在是有苦难言。说不了的苦处,说不了的难处,我光想哭,难受。”
村里隔三差五有人死于艾滋病,雷妹自知时日无多,她的忧愁和绝望,都来自于孩子的病情。
马深义抱着马占槽
不几天前,雷妹的亲弟弟因病离世,罪魁祸首也是艾滋病。
这个家庭也曾有过幸福光景,年,经人介绍她和马深义相识。块钱彩礼,一辆小包车,一身新衣裳,她风风光光地嫁进了马家。
那几年村里卖血热,她就和马深义也去了,在手表稀缺的年代,她的手腕上就骄傲地戴过。
如今,蓬头垢面,气息奄奄,好几年没去照过相了。
雷妹回忆当年
趁还能出门,改天要去照相馆拍张大照片,以后摆家里桌上,让孩子长大后常能看到妈妈。
说这些时候,儿子马占槽又拉肚子了,这也是艾滋病的临床表现之一。
雷妹不知道孩子们的未来是什么,她也等不到孩子们长大了。一入秋,雷妹就不省人事,除了吃,所有人一概不认。
村西头的免费诊所从一周一去,到每天都去。
傍晚,马深义把她放在手推车里,推出来晒太阳,喂她喝完奶粉,嘴角有些许残余,苍蝇扎堆,从嘴边爬进爬出。雷妹双眼微闭,一动不动。
虚弱的雷妹
大女儿马宁宁蹲在地上,在一张小板凳上铺开课本和作业本。母亲发病后,她成了照顾弟弟妹妹的主力,有时还要给家里做饭,这年,她不过二年级。
霜降后,没几天,雷妹死了,还没来得及拍一张满意的相片。
“你知不知道妈妈得了什么病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你在班上学习第几名?”
“第四名。”
“你觉得读书辛苦吗?”
“不辛苦。”
“你愿意读书吗?”
“愿意。”
马深义把雷妹安放在家里,那个夜晚,孩子们睡得安然,只有他蹲在旁边,喃喃了一夜。
雷妹去世
“雷妹你就这样走了,咱们几个小孩咋办呢,你连我也不管了。”
雷妹眼睛一直合不上,不管马深义用手拨弄多少回,都没用。中国人说死不瞑目,一定是有什么牵挂的事,还在人世。
不消说,马深义也知道。
雷妹走了,倘若他也病发,三个孩子究竟该怎么办,大女儿健健康康还好托付点,二女儿、小儿子呢,谁来管呢。
大女儿马宁宁
二女儿马荣
小儿子马占槽
逼仄的现实容不得太多思考,雷妹的消失,巨大的空缺马上都由马深义和大女儿分担了。
一旦马宁宁去上学,马深义在家看孩子,连做饭的空都没有。
大女儿成绩很好,他说:“你期末考个90分,我给你买个小新书包,新棉袄。”
一天夜里,二女儿马荣问他:“爸,你还去不去西头(诊所)了?”
她目睹过母亲的葬礼,却还是不懂死亡的含义。
转眼,雷妹“五七”了,马深义带着两个女儿披上孝服上坟,大姐一哭,马荣也悲伤起来。
给雷妹上坟
终于到过年了,马深义已经不再能干农活了,经济来源只能靠政府补贴。为了置买年货,他拉上马荣找到县长家,一开门,马荣就给磕头拜年。
拜年就是要救济金,县长写了张条子,让他去乡民政所领块钱,加上补贴的元,就能过个好年了。
马宁宁的成绩单也拿回来了,班里第五,马深义喜滋滋地蹲在门口念:“假期注意安全。积极开展学雷锋、办好事活动,多看有益课外读物。”
马宁宁成绩单
小学三年级毕业的他,把“益”一本正经地读成了“盖”,却一点也不好笑。他连妻子到底叫“雷梅”“雷媚”都分不清,还不是过了这么多年。
有人给他说亲,对方也是携带者,还没见面,人家嫌他家里孩子多,这事儿也没了下文。
别人开玩笑,让他把孩子扔路边,就好续弦了,他骂了回去。“怎么能干那种缺德事!”
新年这天,大女儿换了新书包、新外套,二女儿也一身新衣,马深义裹紧破棉袄,他连件全乎的毛衣都没有。
雷妹去世后半年,孩子们急速成长,小儿子马占槽终于学会了走路,马宁宁也知道了艾滋病。
“你知道弟弟是不是艾滋病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妹妹呢?”
“是的。”
“爸爸呢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呢?”
“不是。”
“妈妈是因为什么死的?”
“得病。”
“你害怕自己会传染吗?”
“不怕。”
这是陈为军独立拍摄的纪录片,名字就叫《好死不如赖活着》。
马深义在家里贴“身体健康”
国内因为种种原因,传播很小,却在国外拿了很多奖,也切实为马深义一家带来了帮助。
在丹麦电影节放映时,一个律师无国界组织牵头,成立了马深义基金会。
他们要资助所有马深义这类家庭走出经济窘境,也帮助健康的子女接受教育。陈为军替马深义的女儿马宁宁算了一笔帐,拿到了马宁宁从小学读到大学的花费。
从4年起,每年开学,都会有一笔款项打到马宁宁学校。
马宁宁喂马占槽吃饭
美国圣丹斯电影节首映后,观众们主动排队跟陈为军交流,一个男观众哭着说:“我能不能给你写张支票。”
翻译说支票兑换不便,他就冲出会场,再回来时,手里拿了三张百元美钞,原是特意去提款机取钱了。
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电影节时,又一个餐厅女招待哭着问陈为军,马深义一家的近况。
半年后,陈为军在家收到一封陌生邮件,正是来自这个女招待。
她工作的餐厅有顾客遗落了钱包,公示很久,也无人来取。正当大家不知如何处理时,她提议捐给马深义一家,钱包里总共欧元。
一个星期后,陈为军收到了这笔意外的善款。
这些钱,陈为军都悉数给了马深义。
马荣与马占槽
马深义需要钱,但他也不在乎钱了,当艾滋病把这个家、这个村庄叮得千疮百孔时,他们只想尽可能正常地活着,哪怕勉强温饱。
“任何一个人在面对艾滋病形形色色的死的惨状,没有谁愿意用生命去换取名利,什么都没有一条命重要。”
在黑血站的恶人眼里,马深义的命不值钱。在这个家里,马深义却是最后一棵大树。
马深义不愿、也不能倒下,他多活一天,就能好好照顾两个感染的孩子一天,就能多陪大女儿走一程。
《好死不如赖活着》,我们看到的是被命运愚弄的家庭,在极限状态下,努力生活的样子。
上蔡一度歧视,村民外出打工无人要,外地收割机拒绝进来,姑娘嫁不出去,小伙娶不到媳妇,就连种植的蔬菜都再也无人问津。
上蔡县文楼村
按照艾滋病感染人以上为重点村,年,河南省重点村有38个,而上蔡县独占22个。
这么大面积的感染,还要追溯到年泛滥的“卖血脱贫”致富经,甚至有人用方言起了名字“血得发”,意思是卖血能发财。
县里、乡里各种采血机构泛滥,这些地下血头只收血浆。也就是说,全血抽出毫升后,将七八个人的血袋子一同放入离心机转动,取出上浮血浆,再将剩余的血液成分兑上生理盐水,回输卖血者体内。
这种手采方式对卫生安全要求极高,而这些采血机构显然并不具备任何资质,也就加大感染了几率。艾滋病的扩散,几乎呈爆发式。
里,有关部门集中打击非法采血机构时,这些卖血者甚至百般阻挠。他们中有人卖血七八年,从一个人卖,到发动一家人,揭开袖子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针眼,也不足为奇。
余华,《许三观卖血记》
余华在《许三观卖血记》里说:“也不能说力气比你多,我们比你们城里人舍得花力气,我们娶女人、盖屋子都是靠卖血挣的钱,这田地里挣的钱最多也就是不让我们饿死。”
的确,很多村子都在几年内涌现出洋楼新房,又几年后,艾滋病发,人去楼空。
“真没想到,房子盖起来了,人没了。房子盖得越好,人死得越早。”
马深义后来说:“文楼村有‘五多’:卖血多、发病多、小孩失学多、孤男寡女多、孤寡老人多。”
文楼村因贫卖血,又因卖血落贫,最终导致了村庄的衰落。
马深义
这种衰落不是经济不景气,不是时代不合适,而是一种笼罩在绝症的死亡阴影中,毫无生机的衰落。
镜头里,马深义在为小儿子处理拉稀的粪便时,旁边不到半米处,二女儿正坐在地上抱着大碗,啃一块冷馒头。
她和小弟,与生俱来就感染艾滋,等待他们的正是母亲雷妹、父亲马深义命运的终途。
二女儿马荣,唱新年好
陈为军的孩子正在城市健康成长,父母为其规划了一条成长的坦途,他越走越宽的人生,也是与生俱来的。
命运并没有赋予每个人过完一生的权利,对于很多人来说,活着就是负重前行,死了反倒可以超越一切痛苦,可他们还是要努力活着,就像马深义一样。
“好死不如赖活着”,是中国人的信条。
今天是世界艾滋病日,如果让马深义们活得更轻松点,从不再歧视他们开始。
顾长卫拍摄《最爱》,聚焦一个艾滋病村庄
《最爱》里有句台词,我印象很深。
“我是不要脸,但我没死,我得活着。跟得意结婚,就算过半年、半个月,我们也是夫妻,死了就能堂堂正正地埋在一块儿,也是个家。”
陈为军也说过:“马深义答应我拍摄,并没有什么更高远的想法,也不是为了分享故事,他没想那么远,他是想让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,他很孤独。”
其实艾滋病人没什么不同,他们也有七情六欲,他们也有喜怒哀乐,生而为人,孤独和平等,都是永恒的。
(图片来源于网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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